机会之门-《人性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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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出动警察了。你确定普林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亲眼看见的。”

    “暴动的人有火器吗?”

    “我不知道,先生。”

    “怎么叫你不知道?”阿尔班恼火地吼起来。“普林不是有把手枪吗?”

    “是的,先生。”

    “庄园上一定还有,你就有一支,不是吗?总监工也有。”

    混血儿沉默了。阿尔班严厉地看着他。

    “那里中国人到底有多少?”

    “一百五十人。”

    安妮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似乎是浪费时间。现在当务之急是召集可以派往上游的苦力,准备船只,给警察发放弹药。

    “您有多少警察,先生?”奥克利问。

    “八个,加一个警长。”

    “让我也去吧?这样我们就有十个人了。现在包扎好了,我一定没问题的。”

    “我不去。”阿尔班说。

    “阿尔班,你一定得去。”安妮喊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扯,去的话那真是愚蠢至极。奥克利显然一点忙都帮不上,几个小时之后,他一定发烧,只会拖累我们。这就只剩下九支枪了。那儿有一百五十个中国人,而且他们有火器,还有打不完的子弹。”

    “你怎么知道?”

    “既然他们敢闹这么一场,一定是有的,否则说不通。只有糊涂蛋才会去。”

    安妮瞠目结舌看着他。奥克利的眼睛里也全是困惑。

    “那你准备怎么办?”

    “是这样,幸好我们还有这艘汽艇。我会叫人开去华莱士港请求支援。”

    “但他们最快也要两天后才到。”

    “所以呢?那又怎样?普林已经死了,种植园也烧了,我们就算现在过去也什么用都没有。我会派一个当地人去侦查,看看这些暴动者到底在干吗。”阿尔班给了安妮一个他魅力十足的微笑。“相信我,宝贝儿,让这些混蛋等个一两天,到时我一定叫他们觉得没有白等。”

    奥克利张嘴似乎是要说话,但或许还是有些惧怕;他只是一个混血儿,庄园主的副手,而阿尔班是地区长官,代表着政府的权力。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给安妮传递讯息,安妮觉得他是在发自肺腑地向自己求助。

    “但这两天之内足以让他们犯下最可怕的暴行啊,”她喊道,“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简直让人不敢去想。”

    “不管他们造成了什么伤害,都会付出代价的。我向你保证。”

    “哦,阿尔班,你不能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干吧。我求你马上亲自去一趟。”

    “别犯傻了,我只靠八个警察和一个警长是镇压不了一起暴动的。我根本没有权利让大家冒这个险。我们必须从河上过去,你想想就知道一定会被发现。白茅丛里最适合埋伏,他们躲在那里开乱枪就行了。我们必死无疑。”

    “我怕要是两天不反击,他们会以为是我们软弱,先生。”奥克利说。

    “我需要你提供意见的时候会问你的,”阿尔班尖刻地说,“就我所知,危险出现的时候你只会扭头就跑,我难以相信在危急关头你能派上什么用。”

    混血儿的脸红了,之后再也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里都是愁容。

    “我去办公室了,”阿尔班说,“我就写一个简短的报告,让人马上用汽艇送去。”

    他给警长下了一个命令;之前说话的时候警长一直站在门廊靠近台阶的地方,一动不动,此时接到命令,敬了个礼就跑了。阿尔班去他们一条窄窄的过道里拿帽子,安妮快步跟了过来。

    “阿尔班,看在上帝分上你好好听我一句。”她低声说道。

    “亲爱的,我不想对你无礼,但现在时间紧迫,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只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你不能什么都不做,阿尔班。你一定得去,不管有多危险。”

    “别这么蠢了。”他斥责道。

    他之前还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她拖住阿尔班的手。

    “我跟你说了,这样去是没有用的。”

    “你不明白,那个姑娘还有普林的孩子都在那里。我们一定得想办法救他们。让我也一起去吧。他们会被杀死的。”

    “他们大概已经死了。”

    “啊,你怎么能这样麻木呢!只要有机会救他们,你就得试一试,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啊。”

    “我的职责是像一个有理智的人一样做事。为了一个当地女人和她几个混血小孩,我是不会把我自己和那些警察的生命置于险地的。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蠢蛋了?”

    “他们会说你是害怕了。”

    “谁会说?”

    “殖民地里的每一个人。”

    他轻蔑地笑了笑。

    “可惜你不知道我觉得殖民地里所有人的意见都是那样无足轻重。”

    她仔细地打量自己丈夫,他们结婚已经八年,安妮了解他的每个表情和心里的每个想法。她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两扇打开的窗。突然安妮的脸色变得煞白,松开了丈夫的手,转身走开了。她一言不发地又回到了门廊上,那张不好看的猴子一般的脸已成了一副惊恐憎恶的面具。

    阿尔班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写报告简单地陈述了一下发生的事情,几分钟之后汽艇就乘风破浪地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漫无尽头。逃出来的当地人带来种植园里的消息,但他们的描述太过激动、惊恐,很难从中确知真相。那里流了很多血。总监工被杀了。那些当地人口中的故事都残忍和荒唐到难以置信。安妮没有听到任何生还者提过普林的女人和孩子,想到他们可能会遭遇什么,不禁为之颤抖。阿尔班把能用的当地人都召集了起来,给他们装配了矛和剑;他还征用了一些小船。局面虽非同小可,但他并没有慌乱;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也只是正常度日。他还是处理自己的行政工作,动不动就弹钢琴,一清早会和安妮一起骑马。他似乎忘记了他们不久前那次重大的争执还是他们结为夫妻之后的第一次。他当是安妮已经体会到了他这个决断的明智之处。他谈吐风趣,举止亲切,跟她在一起时和往常一样高兴。谈起暴动者,他的话里全是阴森的话外之音:等到了算账的时候,他们中不少人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他们会怎么样?”安妮问。

    “哦,吊死吧,”他厌恶地耸了耸肩,“我实在讨厌出现在行刑场上,每次都很反胃。”

    阿尔班对奥克利非常同情,已经让这个助手卧床休息,而安妮一直在照顾他。或许阿尔班想起之前一时烦躁,说话太伤人,觉得愧疚了,所以刻意地对他加倍友善。

    到了第三天下午,用过午餐他们正在喝咖啡,阿尔班听力敏锐,最先听到船的马达声正在靠近。与此同时,一个警察跑来说他们已经看到了政府的汽艇。

    “终于到了。”阿尔班喊了一声。

    他两三步窜出了屋子。安妮抬起百叶窗看河上的情形。船声已经很响了,没过多久就从河流拐弯的地方驶了出来。她看到阿尔班到了码头上,接着坐一艘马来帆船靠近汽艇,等它下了锚之后,他就登上了汽艇。安妮告诉奥克利增援来了。

    “他们进攻的时候地区长官会一起去吗?”

    “这是自然。”安妮冷冷地说。

    “我不敢确定。”

    安妮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过去两天她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奥克利,走了出去。

    一刻钟之后,阿尔班和警队队长一起走进了木屋;当局派给他二十个锡克教士兵来收拾暴动者。斯特拉顿队长是个红脸的小个子,一字须也是红的,弓形腿,为人豪爽,精力充沛。安妮在华莱士港经常见到他。

    “好啦,托雷尔夫人,这回的事情可真是一锅粥了,”他和安妮握手的时候大声说道,语气却很欢快,“不过现在我来了,带着我这劲头十足的军队,随时准备一场恶战。小伙子们,杀啊!这个鬼地方你能弄到酒喝吗?”

    “仆人。”她微笑着喊道。

    “来一点经喝的、凉爽的、微微带一点酒精的,然后我就可以开始讨论作战计划了。”

    他的这种活泼让人觉得宽慰,自从灾祸发生之后小木屋就失去了平静,总有种担忧笼罩着他们,此时似乎也被一扫而空。仆人端着托盘进来了,斯特拉顿给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阿尔班把情况介绍了一番,清楚、简洁,用词十分准确。

    “我必须得说我很是佩服你,”斯特拉顿说,“换了是我,肯定忍不住要带着那八个警察好好干那些混蛋了。”

    “在我看来,这样冒险在道理上是站不住脚的。”

    “安全第一啊,老兄,是不是这个道理?”斯特拉顿开开心心地说着。“你没冒险我是特别高兴的,我们难得有机会能干一场,要是热闹全让你一个人占了岂不是太耍赖了。”

    斯特拉顿一心要开足马力沿河而上,立刻发动进攻,但阿尔班指出这条策略的不可取之处。汽艇靠近的声音就像给暴动者拉响了警报。岸边的长草给他们提供了掩护,这些人手上弹药充足,甚至能让登陆都变得很艰难。将进攻的力量暴露在敌方的火力之下似乎并没有意义。他们要面对的是一百五十个没有退路的人,忘记这一点是幼稚的,很容易就会落入对方的埋伏。阿尔班详加阐释了自己的计划,斯特拉顿仔细听着,不时还点点头。这显然是个优秀的计划,他们可以从后方攻击暴动者,出其不意,很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了这项任务。他要是不接受这个方案也就太愚蠢了。

    “可为什么你不自己就这么干了呢?”斯特拉顿问道。

    “用八个警察和一个警长?”

    斯特拉顿没有应答。

    “不管怎样,你这主意一点不坏,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既然如此,时间有的是,托雷尔夫人,如果您允许,我想先洗个澡。”

    他们是日落时出发的,斯特拉顿队长带着他的二十个锡克兵,而阿尔班带着他的警察和召集来的当地人。那一晚没有月亮,一路暗极了。他们后面跟着阿尔班征来的独木舟,预备行进一段路程之后再把军力转移到这些小船上去。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发出声音,让暴乱之徒有所防备。大概在汽艇中坐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们换成独木舟静悄悄地划着桨逆流而上。种植园占地不小,他们就在园子的边缘登岸。几个向导领着他们沿一条小径前行,窄到他们只能排成一列,而这条路线一定也是多年无人问津,所以走起来颇为吃力,还要两次趟过溪流。沿着这条小径他们迂回到了苦力阵营的后方,但准备到接近天亮时才发起进攻,所以斯特拉顿下令原地待命。这个等待又长又冷。终于夜色不再是漆黑一片了,虽然依然看不见树干,但至少能略微感知到它们的轮廓。斯特拉顿一直靠着一棵树坐着;他低声给警长下了个命令,队伍继续前进。突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一条阔路上,就排成了一行四人的纵队。天亮了,在朦胧的光线中周遭的事物纷纷显现出惨白的模样。行军队伍听到轻声的命令又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能看见苦力的阵营了,一片寂静。队伍又悄悄推进了一段,又停了下来。斯特拉顿朝阿尔班微笑了一下,两眼放光。

    “这帮混蛋还在睡。”

    他命令自己的士兵列好阵形,子弹上膛。他上前几步,举起了手。卡宾枪都对准了苦力的阵营。

    “开火。”

    子弹齐发,轰隆隆地响了一阵。突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喧哗声,中国人全涌了出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喊叫着,而阿尔班全然看不明白的是有一个白人冲在最前面,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还对着他们挥舞着拳头。

    “那个家伙他妈是谁?”斯特拉顿叫起来。

    一个非常高大、非常肥胖的男人,穿着汗衫和卡其裤,用他两条胖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他们奔来,还不停挥舞着双拳,喊道:

    “恶心的娘炮!他妈的混蛋![21]”

    “天呐,那是范哈塞尔特。”阿尔班说。

    离此地二十英里的地方有一条水量可观的支流,那里有个伐木场,这位就是伐木场的荷兰管理人。

    “你们见了鬼的这是想干什么?”他跑近了之后喘着粗气问道。

    “你见了鬼的怎么会在这里?”斯特拉顿回问他道。

    他看见中国人正朝四面八方奔逃,就下令把他们全逮回来。然后他重新对着范哈塞尔特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荷兰人咆哮起来。“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和你的这些警察。你们算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跑到这里来乱射一气。射击练习吗?你们这群蠢货,差点杀了我!”

    “抽根烟吧。”斯特拉顿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范哈塞尔特?”阿尔班又问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这是他们从华莱士港派来平息暴乱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走过来的。你以为呢?什么暴动,见鬼去吧。我已经平息了。如果你来就是为了干这事儿,可以带着你这些狗屁警察回去了。刚刚一颗子弹在我脑袋一尺远的地方飞过去。”

    “我没听懂。”阿尔班说。

    “没什么听不懂的,”范哈塞尔特气急败坏地说,“有些苦力跑到我的园子里说中国人已经杀了普林,还他妈把这儿的房子给烧了,于是我就带着我的助手、我的总监工和一个正好住在我那儿的荷兰朋友一起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斯特拉顿瞪大了眼睛问道:

    “你就这么随随便便走进来了?”

    “什么,我在这国家里待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以为几百个中国佬就能把我吓坏吗?我来的时候他们都害怕得魂不附体。其中一个胆子不小,朝我掏枪,我把他的脑袋崩了。剩下的人立马投降。我把领头的几个捆起来了。今天早上就准备派一条船去你那儿,让你来把他们抓走呢。”

    斯特拉顿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淌了下来。荷兰人忿忿地瞪着他,然后也笑了起来;果然像是个大胖子发自肺腑的那种笑法,一圈圈肥肉都上下颤动起来。阿尔班一脸阴沉看着他们。他很生气。

    “普林的那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们没事,逃出去了。”

    安妮当初为了这件事歇斯底里,现在证明他坚持己见是多么明智,那些孩子当然不会有事,这他早就想到了。

    范哈塞尔特和他那一小队人启程回伐木场了,斯特拉顿也没停歇多久,带着他的锡克兵上了船,留下阿尔班和他的警长、警察收拾残局。阿尔班给总督捎去了一份简报。这儿留给他处理的事情还有不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而且所有房子都被烧了,他只能住到苦力的营地里去,心想还是不要让安妮来陪他为好。他给安妮写了张便条,把情形告诉了她。不过他高兴的是可以让妻子放宽心,告诉她普林这个倒霉蛋的女人已经安全了。接着他立马着手展开初步调查,审问了一组当事人。可是,一周之后他接到一份命令,要他立刻前往华莱士港。传达命令的那艘汽艇就等在那儿准备送他过去,而半路上他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去见一见安妮。阿尔班有点不乐意。

    “我想不通总督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把事情先都料理清楚了,非要这样喊我过去,真是麻烦极了。”

    “行了,这位总督从来就没把心思花在不麻烦下属这件事上啊,对吧?”安妮说道。

    “都是官僚作风。亲爱的,我本来是要请你一起去的,只是我想好了,他们一放行我立马就回来。我想尽快把证据整理好,让治安法庭审理。在这样的国家里,我觉得法律的制裁一定要及时。”

    汽艇开进华莱士港,一个在港口执勤的警察带了一封港务长的便函给他。信是总督的秘书写的,告知阿尔班,总督阁下请他到达之后在方便时尽早去见他。当时才早上十点。阿尔班去了俱乐部,洗了个澡,刮了胡须,换上干净的帆布西服,将头发梳理整齐,喊了一辆人力车,让车夫带他去总督的办公处。很快他就被请进了秘书的房间。秘书和他握了握手。

    “我去跟总督阁下报告你已经来了,”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

    阿尔班微微朝他一笑。这个秘书似乎对他还有些不冷不热。他一边等着,一边点了支烟琢磨起自己的事情来,在他操办之下初步调查开展得很顺利,他自己也起了兴致。这时候一个勤务员进来告诉阿尔班,总督可以见他了。他站了起来,跟勤务员进了总督的房间。

    “上午好,托雷尔。”

    “上午好,先生。”

    总督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朝阿尔班点点头,示意让他也坐下。总督整个人都是灰白色的。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眼睛,都是这种颜色,就像热带阳光把他身上的色彩都洗刷掉了。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待了三十年,而且是一级一级慢慢升到现在的位置,此时看起来已甚是疲惫,而且抑郁。甚至连他说话时,声音都是灰白色的。阿尔班对他有好感是因为他话少;他从来没觉得总督聪明,但总督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是无人可及的,而且他丰富的阅历很好地替代了才智。总督好好地看了一眼阿尔班,但没有开口,后者有了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总督像是要提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差点就想要先开口帮总督消解尴尬。

    “昨天我见到范哈塞尔特了。”总督突然说。

    “是吗,先生?”

    “可否请你描述一下艾拉德种植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你所采取的措施?”

    阿尔班思路一向清晰,他镇定自若地梳理着他所了解的情况,陈述得十分准确,他用词讲究,表达流畅。

    “你有一个警长和八个警察。为什么不立刻赶到骚乱现场?”

    “我认为那样冒险在道理上站不住脚。”

    总督灰色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浅浅的笑容。

    “要是我们政府的所有官员都只敢冒那些站得住脚的风险,这里也不会成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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